炙烧鲑鱼寿司

去吧,去讓你快樂的地方。

【262】死亡星球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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列車進站,風聲蓋過了冗長的廣播,車窗外的景色漸緩,耳機裡拖著長長的尾音,像雨滴貼著車窗延長,永遠也不會停下。


終點站,金泰亨看著車廂裡散去的人群才想到要起身,提著他的行李跨過火車與月台之間的縫隙。終點站,他摘下耳機,終於抓住了車長廣播的最後一個句尾:終點站到了。他終究還是回到了那座永遠不會下雪的城市。



:哥,我到了。



他自然是帶著目的來的,文字發送,他把押了章的火車票塞進機器裡,老舊的閘門必須要間隔幾秒才會打開,他熟練的在心裡默數,二、三,像是用一張紙票回到了他的十六歲。手機震動,他擠身出了站。



:我在外面等你。



回覆跳出,金泰亨怔怔著望著那行文字出神,或許是太過突然,鞋底在他停下腳步時帶起幾顆路面上的小石。


距離他上次見到閔玧其已經是兩年前,他腦子裡的他還仍舊停留在他在畫室裡看他的那個模樣:冷白的皮膚,半垂的睫毛,拿著畫筆的手指修長,掌心和指甲蓋上沾著筆尖的顏色,坐在他的畫板前為他的作品添上幾筆。


現在呢?他忍不住去想像兩年後的他,模樣和語氣,所有的枝微末節,一切難以預料。變化是必然,如何變化卻是無數的未知,他試圖在腦內模擬出所有可能性,為自己做好足夠的心裡準備。會有所不同嗎?


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臟不聽使喚的顫動,像是死期將近,記憶開始如跑馬燈般翻騰湧現,關於他的、他們的,所有好的、不好的,還有那些混亂的、難以定義的。


這時候他又想起了那一個只有他獨自清醒的秋日午後,那一班在他眼前錯過的九十一號公車,還有那一個青澀的、參雜著雨水的輕吻,除了他再也無人知曉的心思。那是他離開這座城市前的最後一天。


如果時光能夠倒流,他睜開了那雙眼睛——他不只一次試想過這樣荒唐的假設——他會想要他說些什麼呢?


金泰亨,他想,他想要聽聽他再一次輕喚他的名字,金泰亨。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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終於他鼓起勇氣抬起頭,視線從螢幕裡擠過擁雜的人群,過濾一切喧囂和鼓噪,在他的視線裡獨自凝聚整個冬季,他看見了他。


閔玧其就背對著他倚在坡道旁的欄杆上,離他不遠,十步路,就十步路的距離,他能清楚的看見他,在他漫長的冬日裡徘徊的他,剛染黑的髮絲被冷風吹起,像幾隻在雪地裡振翅而飛的烏鴉。


十步的距離大概要走多久呢,他開始在心裡估算,七秒,七秒夠嗎?他似乎還沒有做好足夠的心理準備,閔玧其的一個回頭就能夠輕易的置他於死地。


不要回頭,他在心裡祈禱,不要在這時候回頭。


七秒倒數,他徒步脫離軌道,好像兩年的時間和空間在此時折疊,他只需要七秒,七秒就能跨越他曾經以為很長很長的一段距離。



“哥。”



他終於站在他身後,聲音在空中化作一團支離破碎的霧氣。



閔玧其,我回來了。



他一雙眼睛濕潤,漆黑的瞳上仍舊是那顆冷白飄盪的星球。他望著他,像是回憶也像是初見,獨自在視線裡輕描他的眼角,看他那個與十八歲再也不同的哥哥,沒了滿頭的金髮,任由幾隻烏鴉將他永遠的困在了冬天。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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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十二巷四號二樓,舊式公寓的樓梯間太過狹窄,光是金泰亨提著行李就幾乎超荷,閔玧其走在前頭,領先兩步站在階上,垂著一雙眼回眸,看著金泰亨在他身後踉踉蹌蹌的試圖跟上他的腳步。


“...進來吧。”


好不容易金泰亨才與他並肩,閔玧其開了門,在玄關踩住鞋跟脫下短靴,在他熟悉的那道門後,靠著角落排得整齊,像是從兩年前就已經在原地等待了他許久。


“這裡倒是沒變。”


金泰亨環視一周,感慨的話胡在喉頭,聽著也像是一句慶幸。他緩步踏上開著地暖的木質地板,看著那個被改成畫室的前廳,高低排列擁擠的畫架林立,空白的畫板在角落堆積,乾了或未乾的顏料在畫布上簇擁,試圖組成一句他並不明白的言語。


閔玧其退後兩步,任由他留在那些顏色之間,去替金泰亨收拾出一處過夜的地方。



金泰亨獨自走近畫室的中央,那裡是一張板凳和一幅尚未完成的水彩畫,僅僅只是鋪了底色,沒有草稿線或其他提示,他想些畫什麼呢?金泰亨垂下眼睛,輕輕用指腹撫過被顏料染過的地方,憑著顏色模糊的邊界和一點想像去臆測閔玧其畫裡的景色,像以前他總愛這麼玩的一個遊戲。


像是一個下雪天、一個正在加速擴張的星雲,或是一隻吞下了一整顆月球的紫色金魚。金泰亨能給出各種想像,但他知道這些都是徒勞。


他未曾成功過,閔玧其總是能夠成功的推翻他的一切猜測,與他的所有想法背道而馳,百分之百,幾乎像是一種必然。


他或許能說十六歲的金泰亨不懂畫,不懂閔玧其的畫,對那個男孩而言,他的浪漫僅僅是一隻擁有藍色羽毛的鸚鵡,在踏雪裡留下腳印,無關乎宇宙、生死、未知概率或任何合理性,他似乎從來就不真正懂他。



兩年後會帶來任何不同嗎?他也曾試圖偽裝,妄想穿上他的黑色大衣就能讓窗外下起大雪,現在他站在他十七歲的尾末,一樣的執著和滿懷的期待,卻仍舊沒有一片雪花願意停留在他的髮梢。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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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...泰亨。”


閔玧其從臥室裡出來的時候,金泰亨正背對著他站在畫室的對角,望著角落裡唯一的一幅被絨布蓋起的畫板。


金泰亨從來沒有見過閔玧其蓄意遮擋任何一幅畫作,即便是結果不合眼緣的幾張。


“我能看看嗎?”他回頭,輕緩的對他眨了眨眼。


閔玧其遲疑了一陣,垂下眼睫避開了他的視線,搖了搖頭,罕見的輕聲回絕,繞去他的身前,搬過幾個畫架阻擋了金泰亨其他再次靠近的機會。


“抱歉。”他只是對他道了歉。


“還沒完成嗎?”金泰亨有些失落,但仍然垂下了頭,順從的退開了腳步,看着閔玧其在他的面前親手埋起那塊角落。


“完成了,”他背對著他,“很久以前就已經完成了。”


金泰亨並不明白他話裡的意思,甚至不能確定他是否真正話裡有話,他想,或許對閔玧其來說,現在還是不是對的時候,也或許,他在他眼裡從來就不具備這個資格。


無論是哪一種,金泰亨都沒再過問,任由薛丁格的貓在絨布後沉睡。



“來吧,”他喊他,“吃飯了。”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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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飯過後,窗外下起了一點細雨,涼風和濕氣貼在起霧的玻璃窗外,像是他在列車裡經歷的體感溫度。金泰亨坐在飄窗台上,看著閔玧其用五指輕柔的提起畫筆去完成那幅窗外的風景,聽著雨滴在他耳後墜亡,突然在這時候想起了貓。


貓是閔玧其的貓,貓沒有名字,貓就只是貓。


貓總是不請自來,在像這樣的下雨天時會來到閔玧其的窗台前,隔着濕漉漉的玻璃去親吻他的髮梢,留一串腳印在筆跡潦草的牛皮紙上,熟門熟路的鑽過窗框,窩進他溫暖的懷抱裡,濕涼的毛皮總會讓他的夢裡也下起細雨。


閔玧其會在陽光消逝後醒來,用一罐他也捨不得吃的鮪魚罐頭去喚醒睡眼惺忪的貓,然後回到他的畫架前,任由貓決定它自己的去留。


幸運的時候,十六歲的金泰亨也得以見到貓,只是貓不和他親,若即又若離,從不主動與他接近,蜷在閔玧其的臂彎裡半睜著眼睛看他,偶爾在他靠近時闔上眼睛靜靜接受他的指尖在毛皮裡穿梭。



“...我想貓了。”金泰亨低聲的呢喃,倚在冰涼的牆上,微弱的月光輕覆上他的眉骨,在他看向閔玧其時又在轉瞬之間消逝無蹤,“貓去哪裡了呢?”




“...不知道。”



閔玧其只是抬頭,望了眼濕漉漉的窗框。




“很久沒回來了。”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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奇怪的是,那天晚上貓回來了。


凌晨兩點半,金泰亨蜷縮在閔玧其臥房裡的窄沙發上半夢半醒,下過雨後夜裡的寒氣讓他難以入眠,他小心翼翼的縮著手腳翻側過身,在這個時候從半睜的視線裡瞥見了貓淺灰色的瞳。


貓無聲的鑽過為它而留的窗縫,踮起腳尖踏過閔玧其身側的絨毯,蹭去腳掌上零星的水珠,這次卻不再在那處停留,而是緩步來到了金泰亨的面前,輕柔的鑽進他的懷裡臥下。


可以說是受寵若驚,金泰亨小心翼翼的輕撫貓的後腦和背脊,微涼的皮毛順過指間,聽它小聲的呼嚕在屋裡震出微波,直到它的呼吸起伏逐漸安穩,聽著他的心跳在夜裡安眠。


金泰亨緩緩側過身來環抱著貓,指尖輕撫它的眉間,把人和貓相比或許荒唐,金泰亨藉著一點月光注視著貓,卻還是忍不住在它的側臉裡看見閔玧其的睡顏。



凌晨兩點半,金泰亨擁抱著貓像擁抱著一團月光,思考著十七歲與十八歲會有何不同,十八歲和二十歲又會有哪裡不一樣。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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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泰亨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,窗外的雨仍在持續,失了半夜的眠讓他的後腦隱隱發疼,貓也早已經不在他的懷中。


畫室裡空空蕩蕩,到處都沒有閔玧其的蹤影,只有在桌上留下的一張字條,筆跡潦草,被微風吹起一個邊角:知道你會起晚,午飯在爐子上。別到處亂跑,晚點我就會回去。


還有生日快樂,金泰亨看著字條最底下的四個小字,淺淺淡淡的勾起嘴角。生日快樂,他對他自己說,聲音和腦海裡的嗓音重疊。


十八歲了,終於他也十八歲了,金泰亨捏著手裡的字條恍了神,直到現在也沒有一點實感。


曾經他以為十八歲會是道崁,邁過去世界就會有所區別,但如今仍然他獨自坐在畫室的中央,和昨日那個完全相同的位置,看著閔玧其那些完成了或未完成的畫作在四周鋪開,一切卻和昨日並無任何不同。


從前他把膽小和窩囊全數歸咎於年齡,渴望時間能夠讓他擁有資格與他並肩,除去一個孩子的稱呼就能讓他多看他一眼,所以他選擇了在十七歲的最後一天遠道而來,就為親眼見證他的結局。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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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泰亨坐回那個飄窗台上,那個閔玧其從前除了畫架前最喜歡待的地方,他會曲起膝蓋,在腿上鋪上一塊毛毯,如果貓在,它就會洋裝漫不經心的緩步走近,趁他入睡之際悄悄的窩進他溫暖的懷抱裡。


他想貓了,也想閔玧其了。


他不知道兩年前的把戲是否還會再次奏效,只是學著閔玧其的模樣曲起雙腿,把厚重的外套墊在膝頭。今天就會是他告別這座城市的日子,兩年前,這個日子也曾出現在一個秋末,那天是唯一的一次,他跨越了界線只為自己留下一點念想。


如今角色對換,金泰亨在同一扇窗前闔上雙眼,祈禱這個世界對他寬容,至少在他再次睜開眼睛之前,最後一次讓他擁有一個作夢的機會。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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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泰亨也的確作了一個夢,真正意義上的夢。


夢裡他成了貓,閔玧其的貓,在窗台上的同一個位置醒來,在溫暖的絨毛毯上蜷著身子,被溫度和心跳攏在懷裡,睜開眼,面前是閔玧其十八歲的樣貌,歪著腦袋,短短的眼睫毛被他的呼吸吹起弧線,毫無防備的在雨聲裡曲起雙腿安睡。


貓的視線與人有很大的不同,其他感官同樣也是,金泰亨以貓的模樣抬起頭,用他濕潤的鼻頭去輕輕嗅聞他的領口,第一次感受黃色和紫色的顏料氣味該如辨別,參雜衣物柔軟精的化學香氣在鼻腔充斥,熟悉卻又與他一直以來的認知有所不同。


他貪戀著閔玧其的懷抱,閉上雙眼感受這樣在現實中不可實現的體驗,想著就這樣也好,就在這樣的溫度裡徹底沉睡也心甘情願。


但他卻在再度闔上雙眼之際聽見了由遠處傳來的腳步聲,間隔著雨水滴落在地上的細響,呼吸紊亂又急促,踏著雨朝他們的方向奔來。帶著滿懷的執著和不甘,用他親手交付給他的那把鑰匙砸開大門,撐著扶手一路蹬上階梯,嘴裡喃喃叨念著心裡反反覆覆無數遍的話,卻仍舊組織不成一句完整的言語。


腳步聲在門口停下,以貓的聽力即使隔着門板也能足夠聽清那些刻意壓抑過的喘息,金泰亨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不自主的與他共感,對於這樣心顫的感覺再也熟悉不過。他閉上眼睛,早已知曉來人是誰。


十六歲的金泰亨在他的注視之下緩緩走近,浸滿雨水的眼睛裡滿是閔玧其的倒影,手心裡的車票已經誤點,被水漬染得看不清他的去向。



男孩的襯衫落下雨珠,在地上蜿蜒成一條斷斷續續的路,金泰亨看着他自己伸手,克制著心裡的波動去輕輕撩開閔玧其的碎髮,屬於少年的多情和執著滿溢,想著要對自己不留遺憾。



他看着十六歲的自己俯身吻上閔玧其,細碎的呼吸讓他顫動的唇瓣點水般的輕觸他的心上人,讓那些他從未說出口的情感最後一次得以洶湧,作為對閔玧其,也是對他自己無疾而終的惦念,最後的道別。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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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年前的把戲確實奏效,金泰亨在眼淚裡醒來,腿上是貓在他懷裡安然沉睡。


他恍惚的揉去眼裡的淚,想這一切究竟只是一個單純的夢,抑或是一個他被貓允許代入的記憶。


如若是後者,那為什麼呢。





他緩緩伸手輕撫它的眉心,在心裡提出疑問,卻在指尖觸及它的毛皮的那一刻起,得知他的一切臆測都再也沒有機會得到解答。





他的冬天就要離開了,趕著秋日的尾聲遠去,沒有一點預警或是任何留戀,留下他獨自一人在這座永遠不會下雪的城市,空守著再也沒有機會實現的,早已枯亡的念想。







十八歲了,他總要開始學會道別。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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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闵玧其...猫走了。”




風聲吹遠了金泰亨的尾音,閔玧其能隔着斷續的通話聽見雨絲打在男孩的臉頰上,哽咽的喉音被他藏在咬緊的後槽牙裡,磨成細碎的嗚咽。



“你的猫......閔玧其......”



金泰亨沒有手再去抹開臉上的雨水,他無助的呼喊著他的名字,通紅的眼眶再也攔不住淚,只能任由冰涼的鹹液肆意蔓延,落進他空空如也的懷裡。



“我的猫......”



闵玧其紅著眼眶,聽見他的男孩在雨裡消融,帶著他最後一點的希望,在滅頂之前朝他張開雙臂,渴望他能夠回頭再多看看他一眼。


溺愛也好,錯覺也罷,僅僅只要他的一眼,一眼就足以顛覆他的四季,一眼就足以將他拯救。







但閔玧其什麼也沒說,只是挂了电话。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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飄著細雨,金泰亨抱著紙箱,獨自一人走了很遠很遠的山路,任由雨水濕了他的肩膀和髮旋,只是努力的用外套把懷裡的它護得周全。


他一直走到山頂才終於停下,替它選了一處離天空近一點的地方,用眼淚和鐵鍬為它安家。


他輕輕的把貓放下,看它静静的躺在那裡,蜷縮著着柔軟的身軀,像是每個生物誕生時最初的樣子。


它好瘦,薄薄的皮肉下透出肋骨的形狀,在濕涼的土裡失去重量,像一片浮在雨潭裡的落葉,在風雨裡飄蕩。


金泰亨最後再看了它一眼,然後和它道別,看著鬆軟的土把它的模樣逐漸蓋去,剩下一點白色的絨毛從他腳尖前的地上透了出來。



他没停下,直到黑褐色的土壤与地齐平。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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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最後還是哭了,還是回到了那個不會屬於他的歸處,渾身濕透,在玄关的燈下倚著牆哭了一整個下午。



為了他的貓,為了閔玧其,悼念他的十七年。



閔玧其在光亮從窗外消逝之前回到了家,蛋糕盒子放在地上,濕涼的指尖抹去他仍舊熱燙的淚,把他輕柔的攬進懷裡,任由他把大雨下在他的心底,只跟他說:一切都是有盡頭的。




他的擁抱輕淺又單薄,自始至終,都是如此。





你長大了,泰亨。





十八歲生日快樂。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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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男孩離開了,乘著冬日的末班列車永遠的離他遠去,沒有對他留下一句遺言,悄聲無息的融化在了清晨時分的樹梢。



其實閔玧其相信金泰亨是明白的,他也早已預見了他們的結局注定,早在他在未經他的同意前揭開那幅蓋著畫的絨布時,一切都已終成定局。



閔玧其從畫架後取出那幅畫,塵埃在陽光下散落。他想著他的男孩和貓,在初雪裡留下一串並排的足跡,脫離他的軌道等速運行,沒有留戀或著遺憾,依循著他本該擁有的四季,秋日裡也再也不會留下他的蹤影。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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畫裡是那隻死去的貓,他的貓,他們的貓,安然的蜷著柔軟的身軀,在雨霧裡的土丘上永遠沉睡,雨濕了它的皮毛,肋骨成了谷壑。他能隔着濕涼的空氣聽見他的哭聲,撕心裂肺,向他的十七歲道別。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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